我们拨通蒋龙&张弛的电话,聊了一点「喜剧之外」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在上礼拜五漫天璀璨的金色中正式迎来了收官。
自首期播放历经十三周,初时眼看他们频登热搜,外头津津乐道。而到此刻,距离结束早已过去了五天,豆瓣评分仍一路上涨至如今的8.4。当回头望去,其中最美的部分,莫过于作为竞演类综艺,里面竟不带辛辣的硝烟气,就连零星也没有。
选手们齐集于舞台,纯粹得真如同窗契友。勾肩搭背着,跌跌撞撞,把「毕业大戏」这份答卷圆满地交给了观众。
在这里,唯热爱是原动力。而其中有一对搭档,更常以此为轴,合作的每个作品皆分数极高、口碑极好。正如颁奖礼中所描述,他们是大赛的「不败神话」,从《这个杀手不大冷》到《悟空》,确实印证了那句:演啥是啥,活好且杂。
于是,这个自称「逐梦亚军」的组合梦碎了。因为最终,蒋龙与张弛一举摘下年度喜剧搭档的第一名;并且所在队伍「三板大斧子」,更是斩获节目第一季的年度喜剧社团。承下奖杯和掌声,让两位年轻人喜也怯着。
而我们的对话,大约就发生在间隔杀青的一个月之后。
采访定在下午。那天,张弛终于稍微睡了个懒觉。
接起电话时他声音是干爽的,情绪挺充沛,且笑声朗朗。问候间打开了话头,他坦言近期生活因为节目多出许多工作机会,自然比原来更忙碌一些。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想尽办法补觉——确实有点儿耗空了。
回想起参加《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进入赛程的后半段,每天十几个小时接连排练的生活已经变成了某种常态。直至有回化妆的时候,连对方都问张弛,怎么还给自己画个黑眼圈似的眼线呢?「我说老师,这真是黑眼圈,挡不住了都。」
诉诸理智,似乎是横亘在喜剧演员面前的一个坎。为将打磨至能流畅地输出,每个作品呈现之前皆是硬仗;外人隔着幕帘看不见,但其实仗从来都并不好打。
「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近乡情怯」,就像他一下子把三个沉重的大词抓起来,全都套在了《台下十年功》的头上。谈及这场戏,意义于他诚然不言自明。
京剧,梨园行,六岁开始学戏。如若要拆解张弛,那么在他生命中兀自扎根,凝结成最浓厚的这部分,早就掰不开、也揉不碎了。以至于进行到要准备行业赛时,是搭档蒋龙,编剧六兽包括导演王建华,一致认为就得做梨园行——大概要做什么东西都还不知道,但就觉得行。
反而是他本人,心里打着鼓,特别没底。
起初,本子讲述的是民国时期一个戏班的故事。可当读稿会之后,却直接被「毙掉了」。导演组给的反馈是没共鸣,而这,也正戳着了张弛的那根软肋。
甚至如今我们聊到,听得出来他仍心有戚戚焉:「因为戏曲可能对现在人来说,不是那么的贴近生活,会觉得它有点距离有点远……(反馈)就直击我内心最脆弱的点,我说完了,真是做不了了,做不了。」
我问,之所以没有共鸣,是不是因为当时「掏出来」的还不够多?
「对,因为它不是你自身的情感,你很难在短时间内能找到跟大家产生共鸣的东西。」他略作停顿,继续说:「但从自身出发,就像我们这聊天,我聊的一切都是我最真实的东西,它就可能更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你更能愿意去听。」
在此之后,他们围绕张弛过去的经历谈了很久。直到六兽从中找到了「大我」和「小我」微妙的人物关系,这场戏,才终于有了出路。
与十年前的自己对话,实在是个迷人的假设。「大我」穿越时空规劝「小我」放弃梦想,却现实得让人陡然惊醒。喜剧色彩是包裹在外的一层糖衣,它只管辅助内料的苦更好下咽。
所以我想听一听「真话」:如果现在真给一次机会能穿回十年前,你会说什么?
话在嘴边他倒笑了,念叨说唱戏真怎么苦,十年前的自己也说不上是多热爱……可是,「以我现在来说,绝对,不想让他放弃。」
离开了,但又没完全离开。可能这就是张弛和京剧现在的关系。
他觉得人们把戏曲看成了是一个高档饭店。总以为来吃饭就得特别多的规矩,或许吃不起,或许会露怯;而饭店里的厨师,其实是那些依然坚守在梨园行的同学们。
他更愿意把自己比作门童:「我就是在门口吆喝的。就告诉大家,这个饭店其实它菜价很平易近人,它的菜非常符合大众口味,你怎么着都可以来吃。」
在来做喜剧之前,张弛还接触到了舞台剧,刚开始难免有些拧巴。第一部参演的角色倒还好,是个比较符号化的人物,一广东老头儿。说话时佝偻着腰,手里拿个小葫芦,「你怎么回细(事)啊?」说着突然冒了一句歪歪扭扭的普通话,是他当时戏里学的广普味道。
小时候练戏曲,本就讲究口传心授,老师怎么说一句,他们就怎么学一句,一板一眼。所以他有个优势,就是在这块儿模仿能力还挺强的。
当角色完成,导演觉得不错,决定再次邀请张弛来排话剧《那次奋不顾身的爱情》。
这次演的是民国时期的北大学生,他说记得有一段是飞机从头顶上扔炸弹,而他要保护同伴:「我说危险都像唱戏似的,“危险~~”」他绘声绘色地给我重现了那副腔调,好笑又无奈,「都是这种范儿,给我的同伴都给惊呆了,说你这是干啥?」
但没辙,「即使我走得再远,我可能走到月球上去了,戏曲就融在我血液里,这是永远不可能从我身上再抽离出去的这么一个东西。」他很确信。所以另一方面,在跨领域的过程要把身上很多以前程式化的东西摘掉,他描述得很用力,甚至有点鲜血淋漓:「真像是扒了一层皮。」
行至此,戏曲、话剧、喜剧,就与身体里之骨血肉一样,共同组成了现在的张弛。是的,不单是穿梭其间,要把三者糅合,方是他那细小「野心」的全貌。
参加《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对他来说最大的感受是变自信了:「因为我这个人就是一个贼不自信的人,需要得到别人的一些正向反馈,我才敢更加放开自己。」他总是这么的坦诚,连面对自己也近乎亦恭亦卑。
我问,先前的不自信是源于什么?
「源于觉得自己没那么好,」他又重复了一次,「真的没那么好。」
慢热内敛,比较敏感。在自己的性格里,尤其敏感这点,他本觉得不是很好。直到后来发现,能更容易感受到生活的细节对演员来说反倒是件好事,所以,「也会慢慢认可自己的这个毛病。」
对于节目里「驰名哭包」的声名已经远扬,张弛哭笑不得,解释无门,「其实我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我太理性了。」
但他爱看《海贼王》。
「其中有一个桥段感动到我。就是人跟船之间的感情,那个船都是有灵魂的,都是有人物的。那个东西太强烈,我自己在家看就哭得受不了了。原来只觉得看个东西有什么可哭的,那玩意儿都是假的。因为把自己太抽离出来了。」
能哭,是一种隐喻,意味着他正逐渐敞开一部分自己。「打开」伴随「纳入」,而这个过程,他表示是喜欢的:「因为演员是角色的一个容器。在舞台那一刻,你需要角色灵魂进入到你这个容器当中来。」
就像《台下十年功》的末尾,那段被扩大的喘息。
更放开一点,更敢表达一点,他想。
「在那时那刻,此时此刻,我最真实的感受,我最真实的表达,就是那种感觉。」
在录制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后的一个月时间里,蒋龙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更多人所知,是来自近期的两件小事。
一是发生在采访的前两天,他出了趟门。期间因为要喝水所以稍微摘下了两次口罩,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夹缝间好像就被认出来了——但他说到这儿语气也并非笃定,只言是「好像」,而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认识」。以他的猜测,这些人不会是自己的粉丝。
另一件就相对比较确凿了。
「其实还有个事儿。有一次我在家坐电梯的时候,发现楼上的邻居说看过我的戏。」他就是去倒个垃圾,走电梯的过程和对方遇上,于是便随意聊了句。估摸着有点懵,却也没觉得这是场突如其来的尴尬。
「现在挺正常的。」是蒋龙对自己近况的完整概述,比我想象中充满前因后果的澎湃叙事缩略了不止一点。除了由于创排疲累还没缓和过来的身体,听起来,心态上他已然早早适应了,比如该如何去处理以及消化人生境遇上的所有转变。
可仅凭只言片语,就归功于天生一颗结实的心脏,且不说太轻巧了。单靠一朝一夕,是成不了型的。
自九岁出演了首部电视剧《长大成人》,算半脚踏入了演艺的世界,从此这里,便和他的人生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中途得到过褒奖,也有些经历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谈资」。但一切在数次或主动或被动的咀嚼中循环反复,说得久了,再呛人的事,也冲淡许多。
我问蒋龙,在《最后一课》中那些个人经历的投射是否会带来忐忑,他说还行:「我平时就挺能自嘲的,已经习惯了。」
作品里,关于不成名的桩桩调侃,就像是他对自己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刻意「冒犯」。蒋龙本人倒是无所谓,他认为故事背景虽然总会存在困境,「但你看,我们拿出来的东西它态度和情绪都是积极的,只要你的初衷初心是温暖的、善良的,这都还好。」
至于其他,「反正就是我脸皮比较厚吧……有可能解放天性还行。觉得稍微豁达点,这样活得能快乐一点。 而且都做喜剧,尤其是需要给大家带来快乐的人,自己首先就不要有太多束缚。」
他一贯处理得失心的做法是,既不给自己太多期待,也不预设过多。如果有好事发生就算是意料之外,如果不太好,亦不会造成失望。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任何事情「就给他做到位」——可以不完美,但不能留遗憾。即使人们常说遗憾也是一种美,他偶尔也会如此安慰自己;可在他的心里,想的仍然永远是「尽力做到」。这大概是埋藏潜意识最深处的东西,一旦运作,就会被触发。
「自己这块儿别掉链子在我这就不算遗憾。比如一件事情,我真的是该做的都做了,结果不好,我还是觉得很舒坦。如果说一件事情我还可以再更努力一点或者更付出一点,之后如果没有结果,我会觉得赖自己。这是遗憾的。」
其实约好谈话的此时,蒋龙正坐在赶往机场的车上,电话里能清晰听到各种路况的声音。一大早的,正是倦意还没能完全消散的时候。刚开始我询问他是否需要等到了再聊,担心打扰了休息,但他说没事的,现在开始就行。
等到采访过半,由于飞机起航,对话稍作中断。三个小时后,在预计降落时间的五分钟内我们再次连线,他笑着说「刚中断的时间有点长」。此时蒋龙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城市。
他几乎是毫不停歇地在往前走着。工作与工作之间仿若在海里拍浮,大浪翻涌,很多时候只是寻着一个空才匆匆喘一口气。
「就硬挺。」
像,问及在节目里都会以什么姿态敲碎瓶颈,蒋龙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三个字。我进半步试探是否有多一点窍门,他也不打算松口:「这只能水滴石穿。没有任何办法和捷径。」
创作的过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聊天,但这也只是「硬挺」的其中一个环节而已。「因为不停地聊,不停地输出,(其实是)不停地往前走。」
「只能不停往前走。」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热爱」是真的。不掺一滴水分,没有虚空的填充物,全都实打实。于是想着要么再剖开一点:热爱伴随着什么?
「里面是是热情是阳光。我觉得这个是代表心里那团火。」 没有丝毫迷茫,「是不是永不灭的倒不确定,反正就希望它一直都在。」
蒋龙把他们组的喜剧风格解释为:建立在现实主义上的童话。 但在「创造幻象」和「触及现实」之间,他会优先后者。并不难理解,在坦荡的现实里加两勺童话色彩,就已经足够浪漫了。
鉴于戏里他演过几次「悟空」,我好奇他本人是更倾向于脚踩地面做个「凡人」,还是想伸手够一够,当个「英雄」。
「肯定想当英雄的。」他也不虚头巴脑地做几个假动作,心思摊开得明明白白:「对,我觉得每个男孩都想当孙悟空的,都还是想有一根金箍棒。」
所以,当他决定给自己在整个节目里的经历打「108分」时,有零有整的,我也毫不讶异。
不会有谁比蒋龙本人更清楚,这个过程当中还有多少「不完美」的地方。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他所做过最完整、也最厉害的事情——完全超出了预期,用他的原话是「就没敢想象自己会做出这么多作品。」而被认可和共情,更是设想之外,他很感动。
这就是满分之外还多了八分的原因。
先不论是否通过这段旅程有完成对自我的认知,像我是谁、想要成为谁,他觉得这种问题「太哲学、太狠了」。之所以从一开始就给组合起名「逐梦亚军」,就是不想处在太冒尖的位置。
让自己更自信一些,演到更多的角色,给别人带来快乐和一点正向的影响,甚至也不用被太多人所认识。
没别的了。他觉得这样就挺好。
半决赛作品《悟空》和毕业大戏《热搜预定》,是在同一时期「挤着」排练的。
然而,舞台展演的成绩可谓不尽如人意,甚至是掉到了末尾的程度。他们崩塌了,于是只好连夜作出调整。按张弛的话来说就是:「这脑袋是昏天昏地的站都站不稳了,还想创作?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得过脑子想一会才能明白我要说什么。」
而蒋龙则是因为排戏太焦虑,日常只吃一顿的他,决赛期间破天荒也吃起了晚饭。「胖了10斤,」我对他所说自己是「易胖体质硬减下来」的事实稍微感到错愕,他只好用实际数字证明给我看,「我太爱吃白米饭了。」
一地鸡毛,手忙脚乱。但靠一口气提着,再怎么狼狈,也就这么撑到了决赛。
幸好,对于两部作品的呈现,他们都挺满意的。就像动画片里,「团魂」总会在最后燃起,「大家心气都提起来了,生死与共那种战友的感觉。那是真正的三板大斧子。」
总决赛当天,自己电影学院的班主任崔新琴老师来到现场,并坐在观众席下看完了表演,这对蒋龙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他只觉得挺开心的,口中喃喃自语:「自己也好多年没有什么成绩交给她了。」
尽管那晚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光听他们的叙述,依然能感受某种情绪在来回激荡。就像饮尽的杯底还剩下几分沉淀,那也都是些纯粹的东西。
真诚是他们的「核」,不用特地彰显,只要和他们对话上十秒你就能感受得到。所以「初心四部曲」从节目开播就部部出圈也是有迹可循。真实,就是能震出回响。但不管如何,对他们来说确实并非本意:「真没有想到我们就想表达初心,是真的没有。」
总之经此一役,蒋龙和张弛也如开头所说,成为了「年度喜剧搭档」的第一名。
说到底,我好奇他们在哪个瞬间对彼此有了完全的信任感,也就是那个意识到「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时间点。
「我俩最有信任感是什么时候?那是都比完赛之后了。」张弛和蒋龙俩人开着玩笑。说那次他们接到了个作品,六页纸,里面满满当当的。并且前提是需要跟节目一样,一镜到底地完成。
「这怎么可能啊?」说完,立马话锋一转,「但我俩做到了。那会儿才发现,我们原来是那么知道彼此是需要什么——怎么能给对方搭戏,怎么能搭出喜剧效果。虽然肯定不是那么完美那么好,但能完成我觉得已经了不起了。」这是半年以来,他们实实在在磨合出来的独一份默契。
如今走下《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舞台,「逐梦亚军」仍在进行时。同样作为观众,我裹挟一点私心,关切他们是否在未来还有「同框」的计划。
「当然有,」得到肯定的回复,让人心里的大石也缓慢落地,「我们想接下来总结一下,看能做些什么更好玩的事……比如说情景剧、电影什么的。」
最后,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你们眼中与对方的关系?
张驰想了想:「我觉得是相互成就吧。」
蒋龙接上茬儿:「那我就,相互拯救。」
编辑:萝拉珍
采访&撰文:LauraL
设计: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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