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为老虎上身份证的人
↑2022年7月17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长春市东北虎园。一只正在晒太阳的东北虎。
红星新闻记者丨陈怡帆 蓝婧 摄影记者丨陶轲 缪睿哲
责编丨邓旆光编辑丨肖子琦
“山君,虎也”。
老虎,作为体型最大的猫科动物,在自然选择的漫长进化过程中成为主宰其他动物命运的森林之王。《本草纲目》中记载:“虎在夜间一目放光,一目看物,声吼如雷,风从而生,百兽震恐。”
如此凶猛的顶级捕食者,现今的生存状况却令人担忧。自20世纪初以来,由于人为活动干扰、栖息地不断丧失、偷捕盗猎等因素,野生虎的数量下降了95%以上。世界自然基金会2016年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全球野生虎数量减少到3900只左右,其亚种数量也随之减少。
虎共有9个亚种,其中3个亚种已经灭绝,现存所有亚种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列为濒危物种。东北虎就是其中之一,2019年的数据显示,国内现存野生东北虎约27只。野生东北虎生存境况不容乐观,亟待有力举措保护。
2021年10月,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正式设立。它作为由习近平总书记亲自部署推动的第一个由中国政府直接管理的国家公园,肩负着保护以东北虎、豹为旗舰物种的生态系统的重要使命。在2022年7月底,国家林草局公布信息,东北虎在东北地区逐步恢复,多个区域已逐步成为其生息繁衍的稳定分布区,目前我国野生东北虎数量超过60只。
↑2022年7月11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珲春片区。
01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 让老虎的微表情清晰可见
珲春,是中国的边陲城市,地处吉林省东部,位于中国、俄罗斯、朝鲜三国交界处。这里东南北三面被群山环绕,森里覆盖率高,是中国野生东北虎豹分布最多的区域。
每个工作日,段莲茹走进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局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里的天地空一体化监测平台,筛选一遍系统前一日检测到的虎豹视频。
在常人眼里,虎的体型庞大,四肢强健有力,善于奔跑且爆发力强。它依赖发达的视觉和嗅觉在领地逡巡,靠利爪穿猎物的背部,用尖牙咬碎猎物的喉咙。它凶猛无比。
然而被红外相机拍摄下的虎豹们却呈现另一幅姿态。2021年12月20日中午,珲春天气晴朗,山林里有着厚厚的积雪,一只老虎幼崽趴着光秃秃的树前,可能是从树干上红外相机屏幕看见自己的身影,突然被吓到,满脸的不可思议,它小心谨慎地步步后退,厚厚的足垫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这憨态可掬的一幕被红外相机自动拍摄下来,实时传回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局科研监测中心。
↑2022年7月17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长春市东北虎园。一只正在散步的东北虎。
在密林里仅有老式红外相机时,很难拍到虎豹的踪影。段莲茹说,以前的老式红外相机需要三个月更换一次电池、取一次内存卡,内存卡最多有上万条视频,但可能没一条视频拍到虎豹的踪迹,“那时拍到梅花鹿这样的野生动物,我们都很高兴”,段莲茹说。
2020年,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天地空一体化监测平台试运行(下称“天地空系统”),这套系统能远距离、大面积实时监测东北虎豹等野生动物的活动状态,自动拍摄视频并传回后方。
在监控里,各类野生动物向人类展示着自己日常生活的片段。积雪未化时节,小小的赤狐站在厚厚的雪地上,突然四肢发力,腾空扑向身前的一簇枯草,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好东西。4月,天空还有些飘雪,一只行走的东北豹突然停住,俯下身子,定了一两秒后,突然扭倒在地,用头在地上蹭蹭,四脚朝天,在无人之境露出自己的肚皮。早春的一个午后,一只东北虎趴在落叶上休憩,在鸟叫声中,探头去咬虎爪前的枯草。
从这之后,对于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局科研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来说,每天从天地空系统见老虎不再是件稀奇事。随着虎豹视频数量越来越多,对于东北虎豹的种群数量进行评估和监测成为重要课题。
02
画虎人:
为密林里的东北虎上身份证
如何在林海雪原里识别每一只老虎?
以东北虎为例,对其进行个体识别的方法较多,目前有足迹识别、DNA 识别、气味识别以及条纹识别等方法。由于虎的花纹具有唯一性,且不随生长而变化,所以通过老虎身体不同区域的花纹对比进行个体识别,是目前区分东北虎个体的主要方法。
段莲茹的工作便是为老虎“上身份证”和“绘制族谱”。她从2020年进入到科研检测中心,此前在防川的野生动物标本展区工作,展区里自然也有东北虎豹的标本。然而,标本并不能为虎豹的花纹识别提供太多参考。
老虎的花纹繁复,面部、侧面、腿部和腹部都有条纹,且长宽各不相同。更麻烦的是,无论颜色还是形状,虎豹的左右两侧并不相同。目前的科技手段未能实现虎豹的自动识别和编号,“也没什么相关教学教程”,只能靠着这些监测人员的经验积累,慢慢熟悉每只虎豹。
↑画虎人在工作
当一只老虎出现在镜头里时,首先要识别它的性别特征,“猫科动物的性别特征就是看它有没有蛋蛋”。其次再对比虎豹身上的花纹,“主要是找特殊的,比如有的身上三个点挨得近,像一个三角形,然后外面又有三个圆圈,这样的图形组合就比较特别,你就会对这个点敏感,一旦以后再拍到这个图案,你会想到之前看过它。”
有时候,由于拍摄角度、光线等问题,红外相机拍下的不同老虎花纹可能有相似部分,“所以不能光看腿部或者腹部,我们还是要对比全身花纹。”此外,老虎的毛发在夏冬两季长度不同,夏日毛短而平滑,冬日毛明显较长,“冬天的时候毛能达到8厘米左右,夏天的毛短一些,从而导致相机里的花纹颜色深浅不一。
但是无论老虎的毛发长短,还是体态肥瘦,“它花纹的纹理是始终不变的,即便它胖了图案被撑开一些,但这儿有菱形图案、那儿有麻花状图案是不会变的。”
“每只老虎从出生就自带花纹,像人类拥有与众不同的指纹一样”,段莲茹告诉记者,而她们的工作就像信息采集中心,对虎豹清晰的腹部、腿部、左右两侧的花纹进行记录。在成百上千次的记录后,通过对老虎两侧花纹的识别和确认后,再确定下一只老虎的信息。
由于老虎行踪不定,昼伏夜出,常在深山林间游荡,并不会按照人类架设红外相机的路线行进,想要拍到老虎左右两侧的花纹并不容易,“幸运的话一两天就能确定下一只老虎,但有时可能一年才能确定一只。”
确定完老虎的双面花纹后,段莲茹们会从监控记录中划分老虎的活动点位,从而大致确定它的领地,再通过天地空一体化系统来统计领地内的其他物种情况,比如老虎的食物链:梅花鹿、狍子和野猪等。
当以上步骤完成后,段莲茹他们最终将老虎的花纹、领地和区域内物种情况登记好,“相当我们会为虎豹公园内的每一只老虎做个证件,这个证件包括它的花纹信息,包括它活动区域面积、这个区域内有没有它的食物链、有没有雌虎等,从而为后续的研究保护工作提供基础信息。
↑2022年7月17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长春市东北虎园。一只正在散步的东北虎。
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通过红外相机实时传回来的影像里,段莲茹也一天天看着东北虎豹们繁衍生息,他们的食物链种群数量也日渐增长。
她说,自己以前在展馆工作时,展馆里也有东北虎豹的标本,“但那是静态,你很难对它产生感情,就是一个物体放在那里”,但从视频中看到的东北虎豹们不一样。监测得久了,她和虎豹们是“素未谋面,但像认识很久了”,对丛林里的动物们有了感情。她看着珲春的幼虎一点点长大,有的雌虎怀孕生子。有时候经常见的虎两三天没在监控里出现,她也会担心,“怎么这两天不活跃了”,过两天又出现,“没事,可能它之前活动的区域没有相机。”
在她看来,自己所做的虎豹监测和识别,其实只是国家公园工作中最小的一部分,还有不少的巡护队员每天要上山巡视,而科教宣传下到各村去宣传等等,“各种方方面面的工作共同起到保护虎豹和保护生物多样性的作用。”
03
拾粪工:
拾取粪便 为老虎做健康检查
对野生东北虎豹的监测与保护工作,并不是只靠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还有很多具体事务需要科研监测人员们在进入密林深处实地完成。
距离珲春市区70多公里,春化镇管道沟的某山里坐落着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分局科研监测中心(下称“监测中心”)。监测中心大门外就是莽莽森林,这里已是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随时会有虎豹出没,毗邻监测中心开垦的一小块土地上曾出现过老虎的卧痕。这里蛇虫众多,监测中心大门附近就有四条黑蛇蜷缩。
↑2022年7月11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珲春片区。图由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局提供
“没事儿,我们都把它们(蛇)当宠物养了”,薛延刚表示。他是监测中心7名工作人员之一,身材瘦削,但经验丰富,大家都叫他“薛哥”。
平时,薛延刚和同事们要上山巡护,早去晚回。早上六七点,他们带上卡尺、卷尺、记录本、手电、GPS、喷火桶和干粮等就上山。
他们的工作内容繁多。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珲春分局管辖的28万公顷森林中架设了5700多台红外相机,就是这些相机拍摄和实时传输的视频,为虎豹们的生存状态监测提供基础信息。而这些红外相机需要定期检修、甚至重新架设。“有时候草长高了,把相机挡住,有时候被动物拍坏,都需要检查。”
除此之外,观察分析虎豹和其他动物的活动踪迹,也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通过小小一个脚印,薛延刚能判断出这是什么动物、性别和年龄几何;见到动物粪便,能分析出动物的饮食情况,有时还需采样送回研究中心;光凭气味,还能识别出尿液是否为“大猫”所留,“虎尿味儿有一股东西捂烂发臭的味道,而其他食草动物的尿味比老虎尿味味道更刺鼻更大。”
巡护工作艰辛,原始森林里没有好走的路,沿着山脊线爬坡,扯着草本植物的枝干前行。常等到下山时,薛哥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夏天,闷热,林内视线不好,蚊虫多。最让薛哥讨厌的是蜱虫,这种小虫顺着衣服缝爬到身上,叮到肉里,“有时它钻深入了,你一拽只能扯出半截身子,它的头还在肉里”,薛哥坐在他的值班室笑盈盈地比划,“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在这屋里薅下来8个(蜱虫)。”
↑2022年7月11日,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珲春片区。
有时候需要收集野生动物粪便送检,看动物们有没有传染病,比如非洲猪瘟。薛哥告诉记者,动物粪便臭,有的干有的稀,上山碰到虎豹粪便都会捡,“(虎豹)它吃饱后,拉出来是干,它要是挺长时间不吃,排出来像是坏肚子似的,一摊。”有时候,老虎排出来的粪便里“老多小细线虫,像咱们缝衣服线,一大堆互相都缠着”,看着恶心,但也得捡回来。
入山,也意味着随时会遭遇危险。山上没有信号,没有灯光,野兽们也不会遵循人类制定的法律,薛哥们只依靠便携的安保设备和长久累积的经验来保证安全。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某年夏天遇到“黑瞎子”。那时候下着小雨,但雨滴砸在密林里声音却很大,他和一同事在山道里边走边唠嗑,突然发现10米左右的前方,一只约2米多长、到人胸口高的黑熊正低着头穿过。薛哥和同事面面相觑,薛哥说;“跑!”两人立刻跑下山,“没命地跑”,遇到公路后还顺着往下跑了好几百米,“真是太吓人了,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熊。”
尽管工作辛苦且危险,薛哥在珲春的山里快走了20年。随着时间变化,他见证着山里的猎套越来越少见,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上山也越来越危险,但这也让他有成就感,哪怕将近退休,但“不想退休,还是想进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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