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琦和澳洲原住民
就要写完这篇关于澳洲原住民文章的时候,忽然想到可以蹭一下李佳琦的热点,为什么?因为人性相通。
因为李佳琦的话可以几乎原封不动地套用到我们很多人对原住民的态度上,而原住民则完全可以套用《非凡的盖兹比》开头的话,犀利而漂亮地回怼我们: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
Any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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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表达我对一些华文圈子里关于原住民的观点的看法。VOICE全民公投即将到来,Yes或No,争论很多,这很正常,公投本就是因为大家意见不一致,所以需要一个少数服从多数的程序来做决定。但某些公众号借此而传播的许多关于原住民的似是而非的说法,却让人难以接受。在我看来,部分说法是因为不了解情况(出于我最善意的猜测),部分则充满了令人羞愧的种族歧视。
对此我没有办法保持沉默,不说,就感觉是在助纣为虐。
在本文中我会讨论以下几种说法:
一.原住民享有超国民待遇,给纳税人带来沉重经济负担。
二.如果VOICE通过,原住民会成为澳洲社会的特权阶层,就像毛利人,就像黑人。
三.殖民已是历史,“今天的澳洲人跟200多年前的罪恶毫无关系”
四.原住民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还在石器时代,是殖民让他们进入了现代文明。
五.华人在历史上也受到了歧视,如果原住民可以,那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要ZF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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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一:原住民已经享有比其他国民更优惠的待遇,ZF对原住民的人均支出比非原住民多一倍,给纳税人带来沉重经济负担。
分析——
这个说法只说了一半的事实。如果换个角度看数据,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因为一方面,虽然根据ZF生产力委员会的原住民支出报告,联邦、州和领地ZF对原住民和托雷斯海峡岛民的人均支出确实是非原住民澳大利亚人的两倍;但另一方面,最基本的事实却被故意忽略了,即原住民人数有限,且这些支出超出部分很多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原住民而额外获得的。
掰开来看。
1.首先,这些费用包括医疗、教育、住房和就业各方面的支出,而原住民因为比非原住民平均更年轻,导致人均对学前班、学校和大学学位以及儿童的需求比非原住民更高,而且相当一部分居住在偏远地区,就医和受教育等都会产生更高的费用,所以原住民超出的这部分费用,相当一部分是他们作为澳洲人本应该得到的ZF支出。这就像如果你家有两个上幼儿园的小朋友,ZF在你身上的支出就比给你隔壁没孩子的邻居身上多,因为ZF要为你补贴幼儿园。
2.其次,理解澳洲原住民问题,不能脱离开他们的人口总数。人均多一倍听起来很吓人,但全国原住民一共只有983,700人,占总人口的3.8%(2021年人口普查);所以根据ZF生产力委员会的报告,对原住民的支出仅为非原住民的6.4%,以及全民总支出的6%。这个数目看上去会给全体国民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吗?
借此延伸一下,那么原住民是否得到了足够的ZF支出呢?
看这几个数据能否帮你判断:
- 2021年平均死亡年龄对比:原住民62.5岁,非原住民82.2岁。
- 2021年自杀人数对比:每十万人里,原住民自杀人数平均为22人,非原住民为12人。
- 2021年主要死因对比:
自杀分别为原住民男性和女性的第2大和第5大死因。对非原住民来说,自杀是第15大死因,数一数二的死因是老年痴呆症(原住民的平均寿命让他们还没资格得这个病)。
- 违法犯罪监管人数对比:
2021年原住民每 10万人口中有2,412 人入狱。成年土著囚犯占所有囚犯的30%。
原住民青少年占全澳10-17 岁人口约 6%,平均每天接受青少年司法监督的该年龄段青少年中50%为原住民(2018-19年)。
其他还有很多数据比如家庭收入、住宿、工作我就不写了。我总之是越查资料越觉得压抑。
不管支出够不够,总之这些支出是没起到作用的。人均寿命比其他人低十岁,触犯法律的年轻人一半是他们,每10万人自杀人数几乎是国家平均的两倍,原住民的澳洲还是我们居住的这个兹有富足的国度吗?
是投入不够?还是说目前的方式和体制不起作用?
要么换个方式试试?这其实也就是目前争论那么厉害的VOICE的根本目的。看看VOCIE的核心文件《乌卢入宣言》(The Uluru Statement from the Heart)怎么说的:
“按比例来说,我们是地球上被监禁人数最多的人。 我们不是天生犯罪的民族。 我们的孩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家人疏远。 这不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他们没有爱。 我们的青少年在拘留所中的数量多得令人发指,而他们本应该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我们危机的这些方面清楚地说明了我们问题的本质是结构性的。这种折磨源自我们(对自身处境)的无能为力。
我们寻求宪法改革,以赋予我们的人民力量,并在我们自己的国家获得应有的地位。 当我们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我们的孩子才会健康成长。”
说法二:如果VOICE通过,原住民会成为澳洲社会的特权阶层,造成分裂,就像新西兰毛利人,就像美国黑人。
分析——
我不定论新西兰和美国是不是就分裂了就特权阶层了,但首先美国黑人不是原住民,他们跟欧洲殖民者有完全不同的纠葛,把黑人混在澳洲原住民的话题里来说事,是某些人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忍不住换了个马甲冒出来。
其次,新西兰毛利人更有话语权,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权利和社会资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与白人殖民者之间的历史渊源与澳洲原住民完全不同。
新西兰历史上有个重要的事件是1840年的时候540个毛利人酋长跟英国王室签订了《怀唐伊条约》,在这份被视为新西兰建国文件的契约里,“毛利人承诺将新西兰的主权割让给英国;毛利人给予王室他们(毛利人)想要出售的土地的专有购买权;作为回报,毛利人可以确保对自己土地、森林、渔业和其他财产拥有完全的所有权;以及毛利人享有英国臣民的权利和特权”(以上谷歌翻译自网站https://nzhistory.govt.nz/politics/treaty/the-treaty-in-brief)
也就是说,新西兰毛利人从1840年起就合法拥有土地,并享有跟英国人一样的权利和特权,再加上毛利人的人口占新西兰总人口比例较澳洲原住民高很多,因此毛利人在新西兰拥有的话语权和协商权是澳洲原住民从未达到过未来恐怕也很难企及的。
所以,脱离开历史背景,拿毛利人来和澳洲原住民说事儿,如果不是蓄意恐吓,也至少是缺乏判断不切实际。
说法三:英国人侵占和殖民澳洲已经是历史,“今天的澳洲人跟200多年前的罪恶毫无关系”,我们不该为历史买单;
分析——
这不是真的,因为英国人侵占和殖民澳洲并不是历史。
1788年菲利普船长登陆悉尼港,是英国人侵占和殖民澳洲的历史的开始,不是历史的结束。原住民的生活和命运不是在235年前的那个时刻就被冰封雪冻住了,事实是他们在这200多年里一直在遭受侵占、掠夺和抹杀。
两个简单事实:
A. 选举权。
在这么个皿煮国家,1967年原住民才首次获得投票权,而 1971年他们才首次被包括在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也就是说,直到1971年,他们的存在都是不被官方承认的。——再过7年,中国的改革开放都开始了,这像是遥远到可以尘封的历史吗?
B. “被偷走的一代”
殖民伊始,澳洲ZF就实行同化政策,期望原住民人口灭绝,文化泯灭。1901年开始执行臭名昭著的“被偷走的一代”(the Stolen Generation)计划。这期间,ZF将混血孩子从其原住民家庭中强行移走,投入白人管理的机构和学校中,要培养他们成为白人家庭的佣人。有些原住民从此失去和原生家庭的联系,其他人的父母亲人也不能公开探视他们。在学校他们使用土著语交谈会被鞭笞,更不用说参与任何土著文化仪式和活动。
同化政策虽然在1972年结束了,但被偷走的这一代人不会随之消失。根据国家机构Australian Institute of health and welfare (AIHW)的数据,2018年共有33,600个原住民登记为被偷走的一代。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50岁以上的原住民,那么有1/5的可能他就是其中的一员。
被偷走的一代的社会经济和身心健康状况远低于其他原住民。其中71%的人依赖社会福利生活, 是其他原住民的两倍多。他们的残疾率、遭受歧视和意外伤害的几率、精神疾病发病率等也都比其他原住民平均高出1.5倍。
我们总是说,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要孩子用一生来治愈。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在被蔑视、被羞辱、寄人篱下被无情对待的环境中长大,他成年后会如何?没有被父母关爱过的人,如何去关爱自己的孩子和家人?创伤是可以代际传递的。根据AIHW的报告,与其他原住民儿童相比,家中有被偷走的一代成员的孩子,在教育、住宿、现金流、遭遇歧视、健康状况都处于更不利的境地。
伤害如果还在继续,伤口如果还没结疤,怎么能说这已经是可以遗忘的历史?二战比被“偷走的一代”早结束27年,以色列现在还在追杀纳粹战犯呢。
至于我们是不是应该“为历史买单”,打个比方,就像邻居20年前强占了你家的地种庄稼,因为他霸道,你长期敢怒不敢言,后来在村里其他人的支持下,你有勇气站起来了,想要他赔偿,结果他跟你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就算了吧。你觉得应该算了、可以算了吗?
说法四:原住民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还在石器时代,欧洲人的到来才让他们进入现代文明 。
分析——
这话的真实含义其实是原住民愚蠢落后,低人一等,活该挨打。
我相信有天才,但我不相信某个人种更聪明或更愚蠢;不过我确实也考虑过为什么一些民族农业和科技发展落后于人,不光是澳洲原住民,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印第安人、新几内亚人和南部非洲一些部落上。
直到我读到《枪炮、钢铁和细菌》(贾德·戴蒙)。这本书于1998年获得普利兹奖以及英国科普书奖,专门讲这个问题,透彻精辟,我直接贴几条作答吧:
1. 欧洲人对澳洲原住民的优势是建立在整个亚欧农业文明一万两千多年的发展基础上的;
2. 大家都是从捕猎和采集开始的,但转向农耕需要天时地利。中国的农历充分说明农业社会对可预期的稳定气候的依靠,在澳洲这样四季不明,降水根据厄尔尼洛和拉尼尼亚来定的国家,欧亚式的农业无法起源;
3. 哪里都有聪明人,澳洲原住民发明了飞去来,天外飞镖一般,但技术要延续下去,需要场景,需要不同文化和人群的交流和使用,在人口稀少、地理位置孤立的状况下,科技被发明了也无法普及和提高。
4. 农业发展需要有可驯养的动植物物种。印第安人曾经发明了轮子却弃用了,为什么?因为美洲没有适合驯化然后可以用来拉车的动物。我们现在的主食要么是在两河流域(大麦、小麦、鹰嘴豆)要么是在中国(大米)发源的,牛羊也是仔中亚地区驯化的,在此之前之后或其他地方少有同等重要的动植物出现,所以,机会并不到处有。
5. 欧洲人到来之前,澳洲原住民部落已经开始在建立鱼坝等初步的水利设施,也在一些地方开始定居,但欧洲人的到来中断了这些尝试的未来的可能性。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是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我们的机会和条件的。感谢李佳琦,这个道理现在应该家喻户晓了。
至于原住民是否应该感谢欧洲人把他们带入所谓文明社会,我不想争论欧洲人的文明相对于原住民有多发达,但不管你如何先进有效率,你可以因为你的邻居不善于耕种,或者不能按照你的方式去耕种,而去强占他的土地,把他赶出去吗?一般来说,谁要是这么做,会被称为强盗,不光要退赔,还会蹲监狱。
说法五:华人在历史上也受到了歧视,那么现在原住民可以寻求全民公投,我们也应该要求ZF赔偿喽?
分析——
提出这个说法的人非蠢即坏。
蠢在哪里:
——当原住民的孩子在自杀、在被警察监控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在做什么?我们的孩子在OC班里,在精英学校里,在悉尼大学在新州大学学医科和法律。当然,就像不是所有的原住民孩子都在监狱里一样,我们的孩子也不是都在精英学校里,但事实确实是华人虽然当年被制度性地歧视和欺侮过,但感谢一代代华人的争取和澳洲社会的进步,如今我们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疗各方面都更接近主流社会的数据(如果还跟主流社会有差距的话),跟原住民现今的处境完全不是一回事。看不到这一点,不是傻就是装傻。
坏在哪里:
——我们有过被歧视被排斥被侮辱的历史,不从这段让人愤怒和悲痛的历史经历由己及人,体恤他人的处境,同情他人的遭遇,支持他人的抗争,却跑到别人淌血的伤口上去趾高气扬地跳舞,这就是坏。